“爸,又买的新画呢。”男人靠在门口整理着衣衫,书房内一个年过花甲,满头白发的老人正站在桌前裱画。
“你现在是要去学校?”杜裴看了一眼他,手上动作没停,他慢慢的,耐心的一点一点将画作涂抹,可能他作画时都未有这般上心。
“对,晚上有个会要开,您就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了。”杜凌青说道。
“那帮我把这个带给美院1606的墨染。”杜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杜凌青,本子的封面已经泛黄,想来是有些年头了。
“好的,那我先走啦。”杜凌青靠前接过那个笔记本,余光不禁瞟了眼尚未裱完的画作,皱着眉头,在离开时还不觉回头看两下。
“对了,明天给你安排了一场相亲,你觉得去啊。”
“哎呀,爸,我说了,不用再给我找了。”杜凌青换好鞋,书房里的老人又高喊着。
“你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,别人像我这个年纪都当爷爷了!”语气越说越高昂,老爷子咳了声,虽然早就不止一次为这事生气了。
爸不会被怕了吧。
杜凌青早已下楼,在路上,他不断的回忆着那副新买的画,按照常理来说老爷子一般是不会买这种画的,有点像违背世俗规则的胡乱之作。
丽山学院依湖而建,环湖路是必然要经过的,杜凌青走在道上,不知听谁喊了声“有人投湖了!”
他眼见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小伙从禄山桥上跳了下去,黑衣服直接被湖水吞噬,白色的浪花留存。此刻,什么会议不会议的,笔记不笔记的被杜凌青通通给扔在脑后,他飞快的向前,将笔记和外套交给那位叫唤的人。
“快报警!”他道了声,一溜烟的也从桥上跳了下去。
所幸现在是无风季,杜凌青顺利将水里的人给捞了上来,不过那人的呼吸已是极其微弱,偌大的湖泊中间可没有能暂时停靠的地方,他只能为这个学生祈求救援能快点到来。
一分钟,两分钟……等到第四分钟的时候杜凌青已经感觉不到少年的呼吸了,他心里开始着急,好在这时救援也来了,两人成功被救了上来。
杜凌青简单的录了个口供,衣衫湿透的他只得以到学校附近买了套新的穿上。
会议一直开到晚上8点,杜凌青其实并不认识墨染,所以他便打算把笔记托给美院1606班的辅导员,也是到现在杜凌青才知道,先前他救下来的那个投湖男孩就是墨染。
回到家,杜凌青拿着笔记将这事告诉了老爷子。
杜裴只是摇摇头,苦笑一声。
“我早该想到的。”
他看着能副已经裱好,挂在墙上的画,接着说。
“他是哪个医院,我明天过去看看。”
“我陪您去。”杜凌青立马复议。
“你就老老实实去相亲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杜裴没好气的哼了声,转身走出了书房,只留下杜凌青一个人,他顺着老爷子刚刚的目光看去,在那幅画的右下角,清晰的写着《暗泥》墨染2015.12.03几个飘逸艺术字。
我,还活着吗?
耀眼的白光下墨染缓缓张开双眸,那眼帘似有千斤重,它只能半开着,鼻息中,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味。
活着,然后呢?
一滴水珠折射着光辉从他的眼角滑落,他偏过头,尽量侧枕在枕头上,兀地,病房的门被推开,墨染又迅速恢复原状。
“他现在还没有醒怎么办?”杜凌青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墨染,他终究还是跟了过来。
“等着。”杜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找了把椅子坐下。
“等着?”杜凌青差点叫出来,眼前的这个老爷子可是位国家一级画家,时间宝贵的紧呢,现在居然说等着?
杜裴没有说话,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约莫过了十来分钟,有个护士推门走了进来。
“不是说今天上午满课没人来照顾吗?这是又请的人?”那护士问道。
“没,我们是他的老师,顺路过来看看。”杜凌青回答道。
“哦,行。”
“护士,这病人还有多久能醒呀?”杜凌青说着,却被杜裴拦了下来。
“不知道,按理来说应该早就醒了,现在可能睡着了吧。”
“哦,好,那麻烦你等他醒了把这个交给他,告诉他说‘咱们学艺术这行的,要先把世间百态看惯。若是他还想学,可以来找我。’”说着,杜裴将那个笔记本交给了护士,然后拉着杜凌青走了出去。
“我们这就走了?不等了?”杜凌青问道。
“人家不想见我们,不走咋滴,不走还给不给你相亲了。”就在刚刚杜凌青和护士谈话的时候,杜裴清楚的看到,墨染的眼睛动了一下。
“不是,这就结束了?”杜凌青还想争取一下。
“没呀,等着呗,你的事才最大!”
这一等就是一个星期,墨染带着笔记,忐忑的敲开了杜裴家的大门。
“说了多少遍了,叫你带钥匙,又忘带……”老头子抱怨着过来开门,一件是墨染,又顿时把嘴闭上,他瞧了一眼,又转过头去,说了句。
“不用换鞋,进来吧。”
然而,墨染并没有动作,他站在门口将怀里抱着的本子递了出去。
“杜老师,我想还是算了吧,可能……辜负你的期望了。”
“今天咱们先不说这事儿,先进来,外面冷。”
一时间,墨染有些不知所措,他心里纠结,但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进去。
“随便坐。”杜裴指着客厅里的沙发。
墨染麻木的坐下,他看着杜裴端了杯茶过来,刚想拒绝,却已到了手边。
“能和我说说你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吗?”
墨染听到后握杯的手一抖,没有过多的动作,拿起杯子一口一口的小抿着,食指不断的轻挠着杯壁。
“那我说说我的吧。”杜裴看了他一眼,与其说在看他,不如说在看曾经的自己。
“我是60年出生的,我的父亲是搞文学的,母亲没挺过大饥荒,我6岁的时候闹文化大革命,父亲把我寄养在祖宅的邻居家里,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,我天生身子骨弱,而收养我的邻居也仅仅只是图着我家的那一亩三分地。”说到这儿,杜裴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了,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,双手捂着,眼睛看着那热腾腾的云雾,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烫红的。
墨染依旧默不作声,不过他喝水的动作倒是停了,他看着杜裴,眼睛里却不露出一点光辉。
“后来他不知从哪听说了我父亲离世的消息,为了供他家的大儿子读书,他别想着把我给卖了,好在我遇见了我的恩师,因为他才有了现在的我,所以现在,你能和我说说了吗?”杜裴话锋一转,他看向墨染,后者刚与他对视便躲闪开,举起杯子,将整个脸给挡住。
过了半晌,他终是开口了。
“我找了我母亲十年,现在找着了,但我却不想再见到她,我父亲从未管过我,他只是在醉酒的时候才会想起我的存在,他打我骂我,我都熬着,从他的眼神中,我只看得出无尽的怒意,曾经的我也疑惑,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的母亲是爱我的,我一直以为她是被别人拐卖走了。”墨染哽咽了一下,他那漠然的眸子涌起了阵阵波涛,干枯了十几年的泪腺在这一刻复苏。
“直到最近我才知道,母亲在我8岁的时候跟别人跑了,他瞒过了所有人,唯独没有瞒着我的父亲。想来当时我的父亲对我也还算较好的,直到小时候的一场重病,我的父亲对我的态度全变了,杜老师,你说像我这种人是不是就不应该出生,让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养了我十几年。我不明白,是不是我活着就是个错误。”墨染的手,紧紧的扣着,他们不断的撕拉,仿佛要争出个高下来,但又不知道在争什么,只是激烈的斗得遍体鳞伤。
“我活着……有什么意义?”过了一会,墨染像是暗叹了口气,他放下了杯子,眼睛里折射不出一丝光线。
“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做事,为什么目的性都要那么强呢?”杜裴从平静的茶面回过神来。
“哪人为什么要活着?”墨染抬头企图从杜裴这里找到答案。
这一次杜裴没有回答,他抬头望着书房里刚裱上去的画,墨染的画。
“否认自己,本身就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,茶凉了,我去重新倒一杯。”话音未落,杜裴就端着茶具走进厨房。
墨染不明所以的朝着书房的方向望去,有一幅画作直愣愣的对着门口,一眼便能看见,格外显眼。
那是一个阴暗的森林,天空中黑云密布,未觉雨便知有雷,树枝下,一只灰色的飞鸟低空飞翔着,它全身遍布泥尘,眼眸中闪着一丝光亮,这四周漆黑一片,并没见着光束,昏暗中只有它一个活物,他就是要飞着飞着,不知飞向何方,那眼里不知从何处折射出的光芒。
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。
